元月十四日,是学校放假的日子,每年这个时候总是想到父亲。十年前,父亲选择这一天离开,我知道,那是年近八旬的父亲,卧床三年后,攒尽生命的最后一缕气力,坚持等到他的儿孙们放了假,才把一切放下,安详地离开。
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一生不愿麻烦别人,活着时是这样,临走时心里依然装着别人。
父亲生前喜欢看书看报、看电影、唱秦腔、听评书,不抽烟、不喝酒,最讨厌打麻将,饭只吃个半饱。记得那时,每每吃饭,父亲都是端起一碗饭,故意磨蹭到孩子们和其他人吃完,直到母亲问:“还吃吗?”父亲才慢悠悠地说:“还有吗?”母亲气鼓鼓地说:“吃你的,管他有没有,不贵气!”父亲自幼丧母,由哥嫂抚养长大,在大家族里生活,日子过得自然是紧巴巴的,父亲便养成了这样一个吃饭习惯。成家后,为了报答哥嫂的养育之恩,他坚持不分家,用自己的工资帮助照顾哥嫂的生活,直到侄儿、侄女们学业有成,自立之后才开始单过。姥姥、姥爷过世后,他又将四姨接来家里,资助上学成家。所以父亲总在担心自己吃多了,孩子们吃不饱、别人不够吃。
父亲一生勤俭仔细、日子过得有条有理。一套蓝色底卡中山服一穿就是十几年,每次洗完都是翻过来在有阴凉地凉干,怕被太阳晒得稍色了,中间还让母亲用染色剂染了一次。等到我们都工作了,日子也逐渐好起来了,父亲依然穿着这件衣服不舍得扔,母亲便又是那句气话:“不贵气!”。直到后来衣领、袖子都磨破了,他又让母亲给补好,在家干活时穿。
小时候,为了省下几毛理发钱,父亲狠心买了一把推子,每月亲自为我们兄弟推“锅盖头”。几十年过去了,每次理发,总是想起父亲那双温暖的大手,想到少言寡语的父亲,扳着我和弟弟的“锅盖头”像雕琢一副作品一样细心地修理着,心中的思念亦如那细细的发丝,一点一点滋长。
那时候,每到初秋时节,父亲就让母亲拿出驼毛或羊毛,用家里那个小捻子捻线,等到捻够一团线后,父亲就从书柜抽屉中拿出他用了很多年的四根竹签子,一针一线地为我们兄弟姐妹四人织过冬的毛袜子。父亲不是个手快的人,有着高血压的他,利用午休时间、晚上吃完饭的时间,加班加点地织,天凉时,我们四人都能穿上父亲亲手织的毛袜,暖暖地度过寒冷的冬天。而父亲却将我们原来穿破的毛袜子补好后,穿在了自己的脚上。记得我第一次去吉兰太工作时,临走前,父亲连夜织了一双驼毛袜塞进我包里,望着这双肥肥大大,土得掉渣的袜子,我感动地落下了眼泪,悄悄从包里掏了出来,塞在了父亲的枕头底下。从此,父亲再没有织过毛袜子。
七十年代末,母亲工作忙,中午回不了家,父亲就自己学着做饭。每天中午,我们放学回来,总看到父亲弯着腰,对着碳火炉忙乎着,常常是满屋子烟雾缭绕,白菜炒成酱油色,面片做成面糊糊,也正因此成就了我们兄弟的做饭手艺。
我们兄弟几个成家时,没有自己的房子,都和父母亲在一起生活,父亲不让我们出生活费,他自己更是不舍得乱花一分钱,几年下来凑出一笔钱,先帮大哥买了公改房,等我和弟弟结婚后,又以同样的方式,先后凑出3000元帮我和弟弟建了平房。那时冬天烧的都是土暖气,晚上封炉子要用烧过的碳,才不会产生煤烟。父亲每天都要筛煤灰,等攒够一尿素袋熟碳后,便绑在自行车后面,顾不上天寒地冻,推着自行车给我们挨家送去。有时,早上起来炉子熄了,我们顾不上生,便急急忙忙上班走了,父亲过来给我们打扫院子,看见炉子灭了,便赶快帮着生着。如今,早已住上洋暖房子的我,脑子里却怎么也挥不去父亲送碳、生火的样子,记忆中的父亲依旧是那套蓝色中山服,依旧是那顶蓝色呢子帽,依然戴着副白线手套,推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车上是父亲亲自筛好的熟碳。
父亲一生重视教育,虽然家里的日子过得紧,但在我们学习教育方面从不吝啬钱财,他经常带我们去看电影,从报刊杂志上给我们剪贴学习经验、方法和百科知识,邮寄各种学习资料,鼓励我们看中外名著,使我们受益匪浅。为了让我们多一点学习的时间,他主动承担起家里挑水、砸碳、筛煤灰、打煤球等脏活、累活。高考前,他每天陪我们学习到深夜,早上又早早起来给我们做早点,奢侈地冲一颗鸡蛋增加营养。父亲很少发火,有时我们淘气过分了,他也只是忍着不发脾气。哥哥、姐姐下乡插队,我在外地工作时,几乎每趟班车上都有他老人家带给我们的书、水果、干粮及生活用品,几乎每周都给我们写信,鼓励我们虚心学习、安心工作,这些信叠起来足可以出一本书。
2003年,已是四十多岁的我,考取了内师大数学函授本科,由于每年寒暑假都要去呼市面授,三年时间,我总是在上与不上问题上纠结。父亲就在病床上鼓励、支持我,拿出工资替我交付学费,支持我完成了学业,圆了大学梦。
退休后,父亲没有颐养天年,他就像一位不知疲倦的老兵,继续关心着孙子们的学习。那时一月工资只有300多元的他,给四个孙子每人买了一套价格90多元的少儿百科全书,有时在书店看到和孙子们学习有关的书籍,便背着母亲买下,悄悄送给孙子们。看到孙子们学习进步了,不善言谈的父亲,高兴地跑到别人面前炫耀一番。人说父爱如山,可我觉得父亲的爱就像一汩汩清泉,甘甜、滋润,缠绵久远!
父亲是阿拉善培养的土生土长的最早的一代知识分子,家国情怀,也是他内心深藏的大爱。
1929年父亲出生在阿左旗巴彦浩特,一生老实忠厚、抑恶扬善。小学毕业后,在当时国民阿拉善旗政府的保送下,怀着报效家乡、实业救国的理想,背着行囊,与十几个热血青年们一起,步行到宁夏国立职业学校上学,然后又辗转到包头、伊盟高中求学。上学期间,受进步思想的影响,毕业后毅然回到家乡,到旗保安总队当了一名学生见习兵,并参加了阿拉善和平起义。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起,父亲先后在巴彦淖尔一中(阿盟一中前身),阿左旗文教局、腰坝五七干校、厢根达来苏木、巴音树贵农场、阿左旗三中工作。无论在哪里工作,父亲善良耿直、坚持原则的秉性都成为人们传颂的佳话,至今认识父亲的人还说:“张礼国,老会计啊,笑呵呵的,老实,好人。”
父亲干了一辈子会计,人称“铁算盘”。在阿盟一中、阿左旗三中的建校工作中,他废寝忘食,每天和大家一起勤工俭学,脱土坯、铡麦草、搬砖、摆桌椅等,为两所学校的建设与发展无怨无悔地奉献着自己的青春和汗水。六十年代初,父亲去银行给单位取款,当时营业员多付了一百元,他发现后连忙主动将钱退还给银行,当时那一百元相当于他几个月的工资啊!父亲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几十年的会计工作中,他从未出过差错,从未为他人多报销一分钱,也从未为自己多谋一分钱的利。有一教职工回家探亲多绕了路途,父亲坚决按照财务制度,没有报销这段车程费。还有一领导出差路过回了趟家,父亲也坚决不给多报销差旅费。父亲一生光明磊落、铁面无私,但他却有着一颗善良的心。多年来坚持义务为困难的教职工邮寄工资,替邻居写信,在学校看到困难学生吃不饱饭,就将自己的馒头送给他充饥。他还经常买些铅笔、学习用具或将我们多余的学习用具送那些家庭困难的学生使用。因他经常跑银行,单位给他配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他从不让我们动,生怕我们给摔坏了。父亲守得住清贫,耐得住寂寞。作为会计的他清正廉洁,即使在那个非常年代,他均有惊无险,平安渡过。
父亲工作四十余年,唯一的遗憾是没能加入中国共产党。退休前,父亲再次递交了一份入党申请书,但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如愿。父亲常说:“做人要堂堂正正,做事要规规距距。”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一生没有丰功伟绩,没有叱咤风云,他就像一颗小小的螺丝钉,哪里需要哪里去,他的足迹,遍布阿拉善大地,他用自己平凡的一生诠释了大爱无疆。
时光荏苒,一晃十年已过。古人常说:“人间十年,天上一年”。但不知天上今夕是何年?父亲,不知您在天堂过的可好?
父亲,我想对您说,我们这里一切都好,2011年母亲做了胃切除手术,手术很成功,现在有时还帮大哥带带曾孙,四个孙子都已从大学或研究生毕业,日子越来越好了,唯一缺憾的是,您不在了,再也看不到您笑呵呵知足的音容了!
父亲,您离开我们已整整十年了,虽然今生再也见不到您,但您教育我们认真做人、踏实干事的品行,却让我们牢记在心,成为支撑我们一生行大道、建大义的宝贵财富!如今,我们常给孩子们讲述您为将散落的亲情和爱发扬光大,四处走亲访友,搜集信息,续写张氏家谱的事迹;常和母亲聊聊您倔巴巴的趣事。常翻开像册,看您身穿那件洗的发白的蓝色中山装的样子;常常想起您那花白的络腮胡子,想着您吃药时坚定的神态,想着您初学做饭时笨拙的样子。这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晰,犹如昨天依稀还在。悠悠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如今,我们也都快到了您当年的年纪,假如人生真有轮回,父亲,下一世请让我做一回您的父亲吧,让我也好好地疼您一生,爱您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