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人生最难忘的、记忆最深的是童年经历的那些事。在我的童年,印在脑子里最深刻的就是生产队的饲养院,在那经济和文化最贫乏的年代启蒙了我稚幼的思想。
上世纪农村大集体的时候,村子里二十多户人家划成了一个生产小队,这样为了安排生产和管理好集体财产,生产队用土坯盖起了一排队房,按照用途分为:社员开会的队房、加工粮食的碾房、存放生产工具和粮食的库房,除此还有饲养大小牲畜的饲养房。其中以饲养房为主,需要常年住人,每天傍晚都要喂养牵回来的和入圈的大小畜,同时还要看管库房,因此人们习惯地称这一排队房叫“饲养院”。
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生产队派了一名四十多岁的光棍老汉,村子里大人们叫他周侉子,孩子们叫他周大爷。
周老汉是河北保定人,据他给村里的人说,娃娃时念过两年私塾,民国二十八年他二十岁时,被国民党的部队抓了壮丁,当时日本军队步步紧逼,他们不敢抵抗,部队撤到了西山咀。一天夜里,排长让他在山坡上放哨,到了半夜时分,突然听到山坡下有狼嚎的声音,吓得他往后一退掉进了沟里,还好保住了命,可一条大腿却摔成了粉碎性骨折,那年代没有好医好药治疗,后来骨头虽然长住了却成了瘸子,部队嫌他累赘,给了他两块大洋把他打发了。他离开部队打算回老家,可路费盘缠不够,只好流落在黄河沿岸,一边给人家打工,一边打听老家的事。后来偶然碰到同乡逃难的人,才知道家里的双亲都不在世了。在临近解放的前两年,他来
到了本村,给村里的陈寡妇家种地,时间长了,陈寡妇看他老实,自愿把他入赘为丈夫,解放后不久,他帮助陈寡妇给前家儿子娶了媳妇。正在建合作社的时候,陈寡妇突然得了急病去世,以后他再没有成家,一直是光棍。
周老汉负责饲养院的差事后,人勤俭又实在,他给生产队喂养的大小畜,牛马驴骡拉犁套车使唤起来很有劲,喂养的一口母猪每年能产两窝仔,同时每年还能喂一两口肉猪。另外,每天晚上羊倌把生产队的羊群赶回圈里后,就由他喂养、看管和接羔,每年冬天接羔全部都能够成活,生产队人人夸他是好饲养员。他当饲养员更为人们欣喜的是每年到了农历七月十五和八月十五的时候,生产队除了完成国家下派的收购牲畜任务后,社员按人头每人能分到半斤猪肉,如果杀羊,每人能分到一斤肉。他看管库房里存放的粮食从来没有丢失过,所以生产队饲养院的差事一直没有换人。
周老汉为人和善又好拉呱,平时爱看书,在村子里还算是有文化的人,人们一有闲空就簇在了饲养院,听他说些古时候的故事,村里的人土话说叫“叨书”。我听他讲过《三国演义》《水浒传》《杨家将》,他都是整本说下来的。后来我参加工作通篇看了这几本书,回想他讲的书中人物情景,都能与每本书的章节对上。那时候,周老汉讲故事吸引了许多人,也许这是人们最好的精神享受吧,每天晚上他住的饲养院坐满了大人娃娃,我是“故事会”的常客,他一开讲,整个屋子鸦雀无声。就是听周老汉叨书,让我入了迷,每天一有空就跑到了饲养院,为听他叨书,帮他做些轻便的
营生,提几桶水或抱几捆饲草。也许我这不起眼的付出,他是满意的,一天,他悄悄地对我说:“我这里存放着一些古书,别人都不知道,人们说这些书都是毒草,我看这些书还是有用的,你念书娃娃不懂这些不行呀。”说完,他从箱子里拿出两本连环画,递给我:“拿回家自己看去吧,不要让别人看见,看完再来换没看过的。”我接过他借给我的书,回家后,在自家草垛搭了一个简易窝棚,藏在里面,如痴如梦地翻阅着连环画。就这样,我隔三差五去饲养院还书借书,然而好景不长,农村的文革开始了,一时政治充斥了人们的头脑,让一些人紧张了起来。
文革运动开始后,把人们集中了起来,首先是开会,然后是批判。这样,在上面下来工作组的压力下,村子里出身不好的和历史上有问题的人被立为批判的对象,而周老汉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兵,自然就是受审查的人。没过多久,工作组的人带着村里的几个“红人”,抄了他住的饲养房,把抄出的十几本小说和十几本连环画扔进点燃的干柴中,全部烧成了灰烬,并且当场批判他是封建社会的代言人、狗胆包天宣扬剥削阶级思想。此后,生产队的批判会接连不断,周老汉成了被专政的对象,而批判的形式渐渐地变成了肉体的折磨,他没有忍受下来,一天夜里,趁看管的人睡熟了,悄悄地逃了出来,孤单悲凉地朝着他永恒自由的地方走了。第二天看管的人发现他不在家,报告了工作组,于是工作组打发人到北面的黄河边寻找,大寻了几天没有找到。从此村子里失去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我失去了一位开启思想的先师。
光阴荏苒,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苍山易老人易老”,如果说鬓霜已染只能看晚霞了,倒不如说新时代新农村给我情怀中留存的黑白影像图上了一层焕然的色彩。
今年春天,我自驾车带着家人回到了离开多年的故地,一进村子,就看到一座座整齐划一的白墙灰瓦房,古色古香,像走进了山西的民宅村落。此行自然要去昔日的饲养院看看,当我走到原来的地方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栋漂亮的房舍,这是村子里的文化活动中心,活动室里有阅览室、棋牌室和台球室。活动室外面,是一个小广场,旁边安着一排崭新的健身活动器件。
此时我在浮想,仿佛我爬上了一座高山,不敢向后看,然而在我的脚下,却和许许多多的人走在了一条平坦的大道上——因为,贫困变成了富裕,破旧变成了美丽,萎靡变成了精神,忍受变成了享受,惆怅变成了喜悦,束缚变成了自由。这种情景渗透在我的思想中,难道说我还会苍老吗?(冯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