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区的后门出去,是一段不长的青砖小路,路两边几棵粗壮的老榆树,遮天蔽日,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到地上点点碎银。树后有一道屏风似的薄墙,隔出两个世界:墙里是建筑工地的临时板房,像村庄遗落的一户人家;墙外是林立的水泥楼群,没有烟囱。
每天下班,我总喜欢绕道经过薄墙的后面,在临时板房前,常有炊烟飘出。我贪婪地闻着那炊烟的味道,像个断奶的婴孩,突然又闻到了奶香。我甚至能闻出他们做饭烧的是未干的柳枝,想到柳枝那青绿色的皮,在灶下燃烧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也能闻出锅盖下蒸煮着一大锅烩菜花卷,想象得出热气从大锅盖的边沿急切地向外窜;偶尔也闻出菜里调料多放了,炊烟里带着花椒味儿……这些都是小时候熟悉的味道。每经过这一段小路,犹如又经过一遍童年,又经过一遍弥漫着炊烟的村庄,那种味道,真让人怀念。
那时候,时间总是过的很慢,夏天很长。暑假的午后,约几个孩子出去放圈养的小羊羔。村外多有空地,一场雨后,水贝子草长得像麦子一样油绿旺盛,是羊们最爱吃的草。在草好的地方钉一根木头橛子,把小羊拴在橛子上,绳子要足够长。羊在一边吃草,我们在一边玩耍。玩的饿了,几次瞅瞅太阳,老觉得太阳总是那样一动不动地挂在明晃晃的半天空。好不容易等到太阳落了山,孩子们牵着羊,唱着歌,一路说笑着回村。羊们撒着欢,大路上尘土飞扬,晚炊的蓝烟,缭绕着绿树掩映的村庄,灵敏的狗此时也会欢快地跑出来迎接放羊归来的主人。路过邻居的院墙,闻到烩菜锅贴的饭香,更加让人饥饿难挡。回到家坐在院子的树荫下吃饭,常常端着饭碗吃着吃着就睡着了,饭碗歪在一边,会有那么一两只调皮的小鸡来啄脸颊上的饭粒,惹得大人们笑骂。
我家的老屋是那种六眼窗户的土平房。用土坯砌了围墙的土院子,被奶奶和母亲打扫的干干净净。吃饭的时候,母亲在干净的院子里洒些水,铺一张凉席,中间放一炕桌。常有邻居端着自家的饭碗,参加到我们的饭桌上来,边吃饭边和父母一起谈论农事。热情的母亲,总是要把盘里的菜添得满满,邻里之间亲和而融洽。晚上,屋里太热,就可以在院子里睡觉,狗皮褥子在干净的院子里一铺,翘着二郎腿枕着胳膊躺在上面,吹着凉风数星星,听大人们拉着家常,感觉无限惬意。
院子的西墙角有一棵老榆树,阴凉很大,树下面用土坯砌了灶台,我们当地人都叫这为囱灶,上面一口大锅,锅里蒸煮着不同的农家风味:炖土豆,烩菜,面条,以及各种蒸馍。疯玩了一天的男孩子,一进门总是迫不及待地去抓锅里那热气腾腾的馒头,被烫得左手倒右手,嘴里唏嘘地吹着凉气,这样几个回合下来,便开始狼吞虎咽起来。我至今仍记得大我五岁的二哥小时候满脸流汗的吃饭情景,父亲总是边吧嗒着旱烟边笑眯眯地看着。
端午节的早上,几乎每家的囱灶上都早早升起了炊烟。每家都要煮上一锅黄米做的软糕,在案板上一层豆沙一层软糕摊开晾凉。孩子们也跑前跑后帮大人抱柴烧火。这时候,母亲总要嘱咐,早饭凉糕别吃的太多,留着肚子中午还有更好吃的呢。所谓更好吃的就是韭菜炒鸡蛋以及油烙饼。和腌猪肉一起炒的鸡蛋嫩黄可口,盛在一个蓝花细瓷的大盘中,看一眼就忍不住垂涎。当年,我甚至认为没有比这更好吃的美食了。太阳升起,天蓝树绿,布谷鸟清脆地叫着,整个村庄飘荡着节日的气氛。
秋天的时候,成熟的庄稼也让农家的饭桌丰盛起来。早晚餐除了酸粥和疙瘩汤外,还添了煮玉米,毛豆,以及山药。满村子飘荡着这些农家饭的味道。在灶下添柴,往往顺手放俩颗土豆进去,等烧熟了剥皮后,捣成泥,拌一筷子酸辣的烂腌菜吃,也不失是一道美味。烟火人间,春耕秋收,日子过的简单而从容。
乡土人家,邻里间常常互赠吃食。农闲的时候,勤快的女人们都要调剂一下生活,做些稀罕的食物,一块自己磨制的豆腐,或者是一盘米凉粉,都代表着自己的厨艺和热情,做好了都不忘端送一些给左邻右舍分享。碗一放到人家的炕桌上,迫不及待催促人家品尝,主人家会拿起筷子,边吃边点头称赞,说可是做好了。如果是一块豆腐,会听到夸赞老嫩正好,如果是一碗凉粉,会听到说做的有筋气。送饭的女人此时也心满意足,仿佛一上午的忙乱,得到裁判的高分评奖。把食物倒腾在人家的盘碗里,自家的盘碗搁置到炉台上,不着急着回去,女人们还要坐到一起聊上半天,谈论些新做的针线或者田里的庄稼。直到自家的孩子来叫,才拿起盘碗,出来回家。
如今,我是个生活在城市里的农村人,穿梭在高楼林立的水泥路上,四周是行色匆匆的陌路人。大家都为生计奔忙,神情淡漠。我们离开了村庄,看不到炊烟,前面是够不着的理想,身后是回不去的故乡,我常常失魂落魄地站在时光的洪流中,不知所措。于是,每次回首,千念、万念……
一缕久违的炊烟,是萦绕于心的一缕乡愁,诉说着无尽的怀恋……(张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