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1955年教过我们的第一位启蒙女老师,是我60年来的一个最大的心愿。她当年才18岁,是刚从学校毕业分配到白泥井小学任教的张凤翔老师,是我们一年级的科任教师和班主任老师。
当年,我们这些10来岁的孩子,现在都已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在祖国建设的各条战线上,从事着各种职业。当年的儿少如今都已退休了,成了老头子、老太太了,如今的张凤翔老师也应该80多岁高龄了。60多年来,经多方打听您所教过的学生和您曾经工作过单位的知情人,都说再没见过老师。
曾记得张老师您走那天,为我们上最后一节课时,您慢慢地走上讲台,声音低沉地说:“同学们,咱们相处3年了(1955——1957年),从今天起我不能再给你们上课了,因为工作的需要,组织的安排,要离开你们到别的地方工作了,那个地方离这里很远,要走一天的路程”。您的话音一落,整个教室鸦雀无声,好像空气也凝固了,忽然听见有女同学的哭声。这时候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张老师不要走……张老师不要走……”刹那间,全班同学都站起来了,一齐拥到您的身边,有的拉住您的手,有的抱住您的腰,有的抱着您的腿……七嘴八舌地央求您留下来继续给我们上课……
可是同学们哪里知道,人民教师是有组织有纪律的,是不由她本人的。当时,张老师也泪流满面,哽咽地对大家说:“同学们不要难过,这是党的需要。我是一名人民教师,人民教师就是要按党的要求去工作,哪里需要就去哪里。因为,那个地方也有像你们这样的孩子等着我呢!”
“同学们,当你们长大了,步入社会,参加工作,也和我一样要听从党的指挥,党指向哪里就奋斗在哪里。你们现在正在成长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学习,掌握更多的知识,提高自己的本领,将来为建设社会主义祖国奋斗、出力、做贡献。”张老师用掏心窝窝的话语安慰我们。
下课铃响了,张老师还是恋恋不舍,不愿离开我们。张老师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出教室,我们全班同学不约而同地跟在您的身后。当我们走到您宿舍门前时,看见门前停着一辆马车,车上放着一卷铺盖,还有两个小包裹以及书籍之类的物品。想必这些就是张老师所有的家当了。这时候马车夫发话了:“张老师,请上车吧!”张老师迟疑了好一会儿也没上车,只是慢慢地环视着,颗颗泪珠从您眼睛里簌簌地涌下来,场面十分安静……在场的马车夫、所有老师和同学们及周围的人们默默地静候在您身边,注视着您。不知哪位老师说了一声,“同学们站好队!”我们齐唰唰地排好两行队列,让张老师从队列中间通过,向张老师敬了个庄严的少先队队礼。您从我们队列中间走过时,表情严肃、脚步缓慢,可我们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您,我们用整齐的队形、缓慢的步伐跟随您走了很远一段路……
人生漫漫,岁月蹉跎,转眼60多年过去了,上学时一些朦胧的记忆总在脑海里闪现,在心灵深处滚动,在岁月的流逝中呈现,难以忘怀。张老师个子不高,中等身材,微胖,说话带包头地区口音,声音宏亮。您讲课总是深入浅出,结合实际,一堂课就是一个生动活泼的故事。
有一次上语文课,您手里拿着一捆茭芥芥(高梁抽穗升出的秸杆)裁成一拃长的圪节节,我们以为是上算术课,其实不是,当您念完课文时,把“团结”二字(生字)写在黑板上,随手拿起一根茭芥芥,递给前排坐的女同学说:“你能把它折断吗”?那位女同学双手握住不费吹灰之力就折断了。您说:“好的!”您又把所有茭芥芥捆起来递给后排男同学“你们谁能把它折断?”男同学们传递互相折着,可谁也折不断。这时候您说话了,“同学们,看,这就是团结的力量,只要大家齐心合力,就什么困难也不怕。”您又把“团结”引申到生活、引申到社会、引申到国家。接着又说,“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团结起来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推翻了压在穷苦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全国人民翻身得解放,我们在和平环境中生活、学习”,您大声问我们:“你们说幸福不幸福?”我们异口同声回答——“幸福!”
还有解放初期,美帝国主义入侵朝鲜,战争快要打到我国边界鸭绿江畔了,党中央、毛主席命令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参战,和朝鲜人民军队团结起来,不到两年时间,把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军打败,从朝鲜国土上赶了出去。这就是团结的力量,当时虽然我们这些十来岁的孩子不懂得这么多道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的积累,这些生动的语言,深刻的道理印在心中,难以忘却。小时候的一些记忆,一些片段显得清新而又遥远。
还有一次上图画课,您给我们出了一道想象题,内容是把人、太阳、楼房、街道、树等事物描绘出来。您说:“同学们,你们把这些内容组成一幅画,什么内容应放在适合的位置,把它安排好。”同学们全神贯注构思自己的画作,下课了,都把自己的画作交给您。然后大家互相议论楼房究竟是啥样子,因为大家谁也没见过楼房。你想一想,生活在那个年代(1950年代),住在沙圪卜里的孩子们哪儿见过什么楼房,什么街道,就连父母亲也没有见过楼房。我想,张老师出这道题,目的是让我们扩大视野,展开想象,开发智力。张老师上完一节图画课时,把大家的图画一一进行了展示,说:“同学们画得都不错,就是没把楼房画出来,都画成土房样子了,这不怪你们,因为你们不知道楼房是什么样子。”随后,您用粉笔在黑板上把这幅图画出来,用教鞭指着图说:“楼房是房子上面又盖房子,上面连续盖好多层,每一层内都能住人,这就叫楼房。”同学们听了觉得太神奇了,不敢想象。您接着说:“同学们,你们现在年龄还小,要好好学习,社会在飞速发展和前进中,等你们长大后,在你们中间说不定有哪一位是工程师,是科学家,到那时你们也会盖楼房,也能住楼房”。老师的一席话说得我们喜笑颜开,蠢蠢欲动,跃跃欲试。
张老师的每堂课都讲得绘声绘色、丰富多彩,给人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哪怕是一节课,一两个字,甚至一幅画都能成为一段不朽的故事,让你牢记一辈子,成为我们前进的力量,发奋的动力。
张老师为人非常亲和善良,课间经常和我们一起进行跳舞、跳绳、踢键子等活动。那年代也没什么好玩的东西,每逢六一儿童节,这是我们最喜爱的节日,您都要亲自指导我们编排节目,参加全校文艺表演。那几年我们班的节目最火,最引人注目。即使过元旦时,学校不组织活动或放假了,张老师也自己掏钱买铅笔、本本、橡皮、糖块等作为奖品,组织我们班搞猜灯谜活动,每次同学们都不愿放弃活动机会,尽管最高奖品只是一个本本或一支铅笔……可大家都愿意参加。开展这些活动,其目的是让我们开动脑筋,破解难题。她和我们在一起时,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同学们偶尔犯了错误,您从来也不批评,而是用亲和的言语进行开导,用真诚的态度引导、说服,让犯错误者知道错误的危害性。
她的言行举止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心灵,这就是我们全班同学最尊崇的张凤翔老师。
张老师调走后这60多年来,时不时记起童年上学的情境来,很想再见见恩师,只因工作、家庭、事业的因素,难于脱身。
去年教师节期间,我的同学袁永泉从东胜回来,我俩谈论起张老师来,一拍即合,都想找到张老师,于是寻访张老师的计划提上日程。在这之前,我走访过达旗教育局老领导,访问过和她同年代的老教师,有消息说她在达旗一完校、二完校当过几年校长,在文化大革命中(大约1968年)回包头原籍了。有了这一消息那就好办了,可是包头那么大,有几百万人口,要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金。我的决心是即便是大海捞金,也一定要捞到。
我先找居委会开个介绍信,居委会工作人员说没有那规定,让我找公安局,公安局又让我找派出所。我来到达旗某派出所办公室,说明来意,工作人员郅惠正好我认识。小郅作不了主,得请示领导,可这位领导看我慈眉善目的样子,又有六七十岁年龄了,想必也没什么歹意,便嘱托小郅:“给老人家查查吧”!于是小郅在电脑旁一手按鼠标,一手打键盘,手忙脚乱地查起来。一会儿查出三个张凤翔,第一位是男的,不是;第二位是女的,50来岁,也不是;第三位,是长方脸形,略带微笑,是1937年生人,我紧盯着电脑屏幕,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是她,就是她!这就是我要寻找的张凤翔老师,我可找到您了。”小郅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具体地址——包头市九原区、健康路,某号街坊某号楼。我太激动了,随手拿起就走,回到家里才想起来,走时竟然对小郅和派出所的领导连一句谢谢的话也忘记说了。我拨通小郅的电话,“喂!小郅,对不起,刚才走得急,忘记对你和你的领导说声谢谢了”,电话那头说:“不用谢,我们还得向您学习,几十年过去了,您还要报答老师,这种精神值得我们年轻人学习。”
我的邻居张宝明,也是一位退休老师,他有小汽车,我说明情况后,请他和我去一趟包头。他很感动,说:“这是件好事情,说明你是知恩图报的人,我跟你现在就走。”两人到了九原区,我们费了很大周折才找到张老师的住处。她住的是5楼,我站在门口,咚、咚、咚……敲了几下门,老两口开门把我俩迎进家。我看到,张老师双手拄着拐杖,头发稀疏苍白,脸型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瘦了些,脸上也增添了许多皱纹和老年斑,完全没有年轻时丰姿多彩的模样了。见到张老师我第一句话就说:“我可找到您了,我和同学们多年来的愿望实现了!”接着我自我介绍说:我是白泥井人,是您的学生。我拿出当年她给我写的全班唯一的美术字“语文本、白泥井小学、一年级、庞贵雄”的样本(电脑制件,原件已丢失)递给张老师。她接在手里仔细地端详了好一阵子,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噢!是的,这是我当年给一个学生做的,那个孩子很乖,我就多用点儿心给他做了这个本皮封面。”时空一下穿越了六十年,再现了当时的情境。她的老伴儿梁有信(也是一位退休老师),把我们让到沙发上,说“坐下慢慢谈。”我就像个孩子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心头涌动着一股热流,恨不得把六十年来的境遇一下子全部道出来。
我50岁之前,也就是说从童年一直到50岁,都是在宁静而充满生机和活力的乡村中度过的。改革开放后,白泥井这块热土随着时代的变迁,有了日新月异的发展变化。白泥井再也不是过去那个破旧的村落了,有了整齐干净的街道,街道两旁三四层高的楼房拔地而起,过去东白泥井的旧村落全部盖成一排排、一栋栋整齐划一的新楼房。近千户农民住上了新楼房,60年前您工作过的地方“白泥井小学”我们的母校早已变成高楼大厦了。曾经纸上的图画变成了现实。现在的白泥井是高楼林立,道路四通八达,街上车水马龙,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我的人生也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1961年小学毕业后在家乡参加劳动(当年16岁),第二年当了生产队会计,几年后当了生产队长,又过二三年当了大队支部书记,在农村历练了人生。再后来又到乡政府,以及税务部门工作,一直到1998年退休。回想起我走过的人生之路,也算是一帆风顺。当我介绍到白泥井的变化时,张老师不住地颔首说:“这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呀!”
张老师也把她从白泥井离开一直到现在的生活、工作及家庭情况做了介绍,师生之间有说不完的话题,叙不尽的旧情。她的老伴也不时插话,半开玩笑地说:“真没想到张老师能教出这样的好学生,60多年过去了,还不忘老师的恩情,真让人感动。”
回来后,我给同学袁永泉打了个电话:“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什么好消息?”电话那头问。“咱们的张老师我终于访见了,昨天我还去了她家。你回来商量一下,咱们应该怎么报答她呢?”“我明天回去再说。”电话挂了。
第二天,我和老袁商议要给张老师送一幅字画,邀请达旗有名的书法老师,书写了一幅“桃李满天下”的字,做成牌匾,赠送给张老师。
牌匾做好了,我和老袁风风火火地到了包头张老师家,首先把“桃李满天下”的牌匾敬献给张老师。老两口乐得合不拢嘴,我们帮她把牌匾挂在墙上最显眼的地方。
张老师今天非常高兴,看上去显得年轻了很多。我们谈论了很多话题,家庭情况,孩子们的工作,各自人生走过的路程,社会问题……当然主要话题还是离不开当年的人和事。我们三人又是合影留念,又是互留电话,气氛十分融洽,场面很是感人。梁老师跑前跑后忙个不停,又为我们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饭菜上桌了,酒也斟好了,我们和两位德高望重的恩师有说有笑地就餐。席间,张老师提议,就此情景我们作一首诗吧,几人不约而同地回答:好哇!
于是,张老师和梁老师合作了一首诗《师生情》:“教师节前夕,古稀门生,庞贵雄、袁永泉求助公安、千里异地寻访恩师——张凤翔先生。
今秋二人来求见,语文本皮作名片。
珍藏师书六十年,感念师恩此可鉴。
敬陪酒席师家餐,捧献桃匾祝寿安。
索照合影畅忆谈,尊师重道佳话传。”
我和袁永泉也回敬了一首诗:
左撇右捺写人生,板书字句入心灵。
深入浅出解困惑,引经据典似明灯。
良言金语常为鉴,亦父似母警世声。
不倦俯授多受益,恩师助我展鹏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