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青
我土生土长在库布其沙漠脚下的一片沼泽地——柴登滩,我从小就饱尝了沙漠的喜怒无常。金色的沙浪,波涛滚滚,一望无垠。鸟瞰库布其,宛如一条巨龙,长卧在黄河几字湾的入口处,东西横亘八百余里。它宽广博大的情怀,怒则亢龙有悔,黄沙咆哮,遮天蔽日;静又如蒙古族少女,长裙飘落,轻莎曼舞,孤烟落日,充满着大漠的诗情……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我像一颗种子,飘到这里生根,发芽,成长。在儿时的记忆中,我曾春刨南沙畔的沙葱当菜,夏涉东壕濑的水塘作泳,秋去北大淖儿万亩草原打草行吟,冬栖蒙古族毡包对酒狂歌……我们生活的这片绿洲,也是库布其沙漠的赐予。地质专家说,库布其位居鄂尔多斯高原与河套平原交界处,南高北低,地下水位高。柴登滩在北岸,属盆地,水位低,高低落差地势,这就造就了柴登世世代代水草鲜美、泉溪遍地、枳笈林清翠茂盛、甘草蓬蒿纵生、寸草滩一望无际的自然景观。
但是,穿越库布其,我还是来得太晚,从父辈口中得知,家族中最先走过库布其的是我的二婶。二婶祖籍在山西的河曲县,她是三四岁来我家成为二叔的童养媳的。过去曾有言说: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女人挖苦菜,男人走西口。民国三十六年,口里又大旱,颗粒无收。树挪死,人挪活,二婶一家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走上了西口古道的。爷爷说,二婶的命是捡来的,在全家沿路乞讨,穿越库布其腹地的时候,二婶的父母、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在烈日如火、饥渴难耐、精疲力尽的情况下,乘二婶熟睡,就把她遗弃在一座沙丘上,然后就一步三回头的上路了。也是命不该绝,未走出一里路,熟睡中的二婶忽然醒了,看到周围没人,就爬起来嚎啕大哭,并站在沙丘上扬起了黄沙……二婶的母亲看见了,于心不忍,几近疯狂,说死也死在一块儿,又返回来带上了二婶……
我爷爷在当时柴登滩算有钱人家,有磨坊,有碓房,有耕畜,有长短工。我们祖宗是清光绪年间走西口出来的,作为同一个祖籍——山西河曲县,爷爷收留了乞讨而来的二婶一家,也收留了奄奄一息的二婶并成了我们家庭的一员……
过去的大沙漠,既是死亡之漠,也是生命之源,常言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库布其沙漠腹地有两片绿洲,村里人叫“大圐圙”和“小圐圙”,方圆几里,长满了沙葱、沙芥,沙奶奶等天然植物,夏天的沙葱沙芥嫩绿可口,腌制成酸菜,至今都是绝等的纯绿色菜肴。尤其沙葱花,捣碎捏制成小模片晒干后,是调味的上好佐料,在当时无钱购买花椒大料醋酱油的情况下,捏一小簇沙葱花片,搓成碎末,放在沸腾的油锅中一炸,吃面条呀,拌凉菜呀,奇香无比。
记忆中的大小圐圙,即是夏天沙畔农牧民谋生的场地,也成了我童年神往的乐园。小时候听大人们说,沙中好吃的真多,遇上雨水大的好天年,沙中住的几户人家还在大圐圙种上了西瓜,西瓜又大又甜,无人看管,也许是那个年代还没解决温饱,我就更想去一探究竟。
十二岁,我第一次随父亲和姐姐进了沙,同行的还有隔壁的表嫂和我的大表侄,大表侄比我大一岁。进沙也是有讲究的,一般选在盛夏雨后几天,沙葱沙芥才长的茂盛。沙中本没有路,凭的是直觉,即使前面的人刚走过,风一吹,脚印就又被掩埋的荡然无存,所以那个年代,因进沙迷失方向横尸荒野的故事已不算新闻。所以父亲走的时候就不愿带我们两个小孩,可又硬不过我们的执着。
大小圐圙果然是沙中绿洲,鲜嫩的沙葱沙芥郁郁葱葱,沙葱花也遍地都是,大人们都在采摘沙葱沙芥和沙葱花,我们两个小孩却专找沙奶奶吃。沙奶奶,可能是咬开它有乳白色的奶水流出而闻名,吃起来甘嫩爽口,但吃多了,嘴唇又被蚀得生疼,就跑到行囊处吃一口大饼,喝一口水。沙中水贵如油,很快我们带的水就所剩无几了。
已接近中午时分了,天空中万里无云,骄阳炽热,脚底生烟,父亲,表嫂,姐姐都满载一大袋收获,背在背上,准备返程。大家小坐一会儿,喝点水吃点大饼,才发现水已不多。身负重物,感觉归途更比进程远,每爬上一个沙丘,就得休息一会儿,走着走着,姐姐和表嫂不知不觉和我们落下了两三个沙丘的路程。水已全部喝完了,父亲说,咱们快点走吧,她们会沿着咱们的脚印跟上来的。前路茫茫,唇燥口干,毕竟是我们两个小孩多喝了水,又带的东西不多,走在了前面。偶然回头看时,却见在后面的大沙坡上,姐姐向我们使劲的挥手扬沙,表嫂躺在沙上,一动不动。父亲说,估计你嫂走不动昏过去了,我们快翻出沙了,你俩拿上空壶赶快翻出沙去打上水送进来,照着出去时的脚印走,不然转向呀,说完,他卸下行装又返了回去。
因为表嫂昏过去了,我俩没命的向前跑,其实离沙畔也不远了,高沙顶上就能瞭见天边的绿树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懵懂中终于跑出了沙海。沙畔到处是沙泉,我们爬在沙泉边,喝了个大饱,跳进溪水里,浸了个透心凉,才提了两壶水返进了沙里,表嫂估计口渴脱水太多了,虽然父亲给掐着人中已苏醒,只是一动也不想动,姐姐已口干的说不起话来……
送进了两壶救命之水,也增添了走出沙漠的力量和信心,最终完成了一次艰难的“旅行”,第一次进沙虽险象横生,但给我积累了闯荡沙漠许多的经验。此后我在暑假,年年会几进沙漠,感到其乐无穷。这件事虽然过去多年,但那惊险一幕,现在想来记忆还是那样深刻,那样刻骨铭心。
茫茫库布其,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白日放歌须纵酒”的蒙汉种田人,八十年代初期,由于沙漠逐年北移,形成了“风起明沙到处流,沙压房顶人搬走”的景象,严重影响了农牧民的生活,政府扶植沿库布其沙畔几个村植树造林,当年正值我高中毕业,也回乡参加了植树的队伍,连续几个春秋,植树延伸到了沙漠的腹地。从此,故乡再无沙患,库布其也披上了绿装。沙漠也和我结下了不解之缘。以后出去了,总是会想着自己亲手栽的树成活率咋样?长大了没有?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一晃又四十多年过去了,前几天,有幸和几位外地归来的同学相约回乡一览,所见所闻,今非昔比了,当年的南沙畔已成了纵横几十里的锁边林,自己亲手栽下的小树,应该是果木参天了;当年戏水的东壕濑池塘已被浩大的羽龙湖旅游区取代,湖面上栖鸟无数,鱼鹰翱翔;当年村北的万亩草原依然是碧草苍苍,芦苇摇曳,风吹草低看不到人头;崭新的蒙古包已取代了旧毡包,一个个点缀在一望无际的寸草滩上,迎接远道而来观看草原的游客。沿黄高速穿过了库布其腹地,更为惊奇的是我们门前的大沙漠被一排排太阳能光伏电极板布满,极板下面一片翠绿,蜿蜒几十里。当地导游说中央电视台播放航拍的昭君镇光伏电工程图像一匹腾飞的骏马……我站在光伏电工程观景台上,遥望着“背靠昭君千古墓,面迎库布大沙堤”的乡村,心潮澎湃,诗情汹涌,欣然填词一首:
鹧鸪天·观库布其沙光伏电工程
极板排排望眼长
能源科技入家乡
赊来库布三分地
借得东君一缕光
除沙漠,立厂房
攻坚拔寨战荒梁
故乡七秩沧桑变
骏马腾飞富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