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爱收藏或摆弄老物件的人,哪怕是再值钱的古董玩物也不稀罕,谁知道是什么来路。但我们家或过去我生活中的老物件,哪怕是一张纸都舍不得扔,因为它们近距离参与并见证过我和亲人们的生活,能够使我恍惚的记忆一下清晰起来,消逝的场景又变得鲜活起来,干瘪的往事重新饱满起来。
就先从纸说起吧,从家里的一些证件票据说开来吧。我保存着上世纪六七十年我们家的居民购货证,已经发黄的纸张上印着绿色的繁体字。这张证件一下子把我拉回了四十年前那个物质短缺的年代,大部分日用品都要凭这个证再加上各种票来购买。
我经常跟着母亲去当街的供销社买东西,母亲得带好购买证,再带好布票、棉花票、肥皂票、煤油票等,我特别喜欢这些花花绿绿的票。母亲买东西的时候会顺便给我买几块水果糖,那时候一毛钱能买七八块糖,但一毛钱能买五盒火柴呢,糖可以不吃,火柴不能不买,母亲得掰着指头来花每一分钱,把那些凭票凭证供应的东西先买好。
供销社里也卖月饼和饼干之类的吃食,但也得凭票凭证来购买。我七八岁那会儿,根本不敢奢望能吃上月饼和饼干,看电影《上甘岭》里战士们咽不下饼干时,几个小伙伴议论让我们吃饼干总能行,不知道战士们是因为没有水的缘故。吃不上水果糖我们舔上一两粒糖精来咂味,这糖精是用来冲到水里和玉米面用的,和好的玉米面捏成窝头上笼蒸——这是我们的主食。
那个时候凭着购买证,再凭手里的粮票才能购买到粮食。直到我上高中时,同学们用一斤粮票还能换回一个焙子。1987年我去天津上大学前,父母亲用白面给我换了好多全国粮票,去了学校以后把粮票换成米票和面票,每一张米票或面票的面额是二两。直到粮食限购彻底放开,我还有一厚沓全国粮票没用完,我把它们保存了下来,这一厚沓“废纸”满满的都是父母亲的爱呀!
三十多年前,养家糊口的任务是父亲的,他在土里刨一镢头,我们全家才能吃一口。手头保存着父亲的几张《农业税纳税通知书》,这些完税通知书记录着一个普通农民对国家应尽的义务,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农业税又称公粮,是农民向国家应尽的义务……希保质保量积极交售,为国家多做贡献。”我好几次跟着父亲去乡里的粮站交公粮,交公粮的农民排着队。收购粮食的人如果心情好或和善一些,交粮的人就好过一些,收粮的人如果不好说话,交粮的人就得有陪不完的小心和说不完的好话。
这张完税通知书上记载着,1982年父亲应承担的农业税是十五块八毛钱。别小看这个数字,当年另一张贷款凭证显示,父亲在这一年贷了38元,买了4袋碳铵。这4袋碳铵是全家最重要的生产资料,父亲辛辛苦苦把种子连同这些化肥播撒在泥土里,从春到夏像侍弄孩子一样侍弄庄稼,种子在父亲的盼望中发芽抽穗,才有了秋天父亲皱纹里的笑容,才能交完公粮再还贷款,留下口粮后不知还有多少余粮?反正刚开始包产到户时,家里一年收入不会太多。
鞋样是母亲做针线活的工具,我保存了好多母亲用过的鞋样子。母亲会的针线技艺太多了:裁、剪、缝、敹,飞针刺绣、挑毛衣织毛袜。上小学以前,好多次梦中醒来,看见母亲在油灯下纳鞋底。上小学以后,经常是我看书写作业陪妈妈纳鞋底,偶尔帮妈妈搓搓线头,穿穿针线。母亲针线笸箩里十几双大大小小木制的袜楦子就是我的积木玩具,几本夹鞋样子的书就是我的启蒙读物,这些书里我记得有张思德的故事,有舍身救火的向秀丽的故事……缠着只念过两年书的妈妈给我讲故事。
至于我用过的纸和书,更舍不得扔啊!我至今保存着我和两个妹妹小学和初中的课本,大学课本和学习笔记当然也保存完好,甚至我上大学时的制图作业都保存着,这里记录着我挥洒过汗水的青春。我还保存着自己整理的一大堆准考证、毕业证,有我中考和高考的准考证,这些证件见证了我青春岁月的奋斗历程。人民大学读双学位快毕业那年,父亲得了脑血栓,我必须回家乡找工作照顾父母,不能像别的同学那样留在北上广,所以就多了一张支边证。每每摩挲这些证件,会勾起我好多难忘的回忆。这些证件背后,有过多少年轻时的拼搏奋斗,回忆起来没有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没有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青春已然逝去,但当时的我尽力了。
一些伴随我多年的书籍,就像相伴多年的老朋友一起走到今天,更是精心地保存着。上世纪八十年代家里逐渐宽裕,能挤出钱来让我买“闲书”了,那是最快乐而难忘的日子,每一本书怎么来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1982年夏天家里卖枸杞收入了几百块,我和父亲一起骑自行车到了35公里外的察素齐镇,这是我当时去过的最大最繁华的地方,进了书店便被迷住了,挑选了《新选唐诗三百首》《李白杜甫诗选译》等好几本书。父亲一边笑着和售货员聊天,一边慈爱地看着我选书。初三那年,我在五申镇供销社看到了《西游记》《水浒传》,分别是四块二毛钱和三块五毛钱。这笔钱不少,我犹豫了好久,分两次向母亲张口要钱,没想到每次母亲都很痛快地给了我钱。上高中后我又购买了《唐宋八大家名篇浅析》《唐宋绝句选析》《两汉书人物故事》……这些老朋友至今保存着,书卷多情似故人,它们一直陪伴着我。
一些老物件在贫穷的岁月曾给我带来无限的欢乐,就说这台海燕牌收音机吧。那个时候我喜欢上听评书,就像现在的孩子们喜欢手机游戏那么痴迷。开始我们家没有收音机,听收音机是到别的小伙伴家蹭。农忙时,大人们累了一天想睡,但看我们恋恋不舍的样子还是让我们在一边听。在我不断的央求下,父亲买了一个海燕牌的收音机。从收音机里我听了单田芳的《隋唐演义》、刘兰芳的《岳飞传》、连丽如的《东汉演义》等经典,我轮换着各个台听评书。那个年代收音机效果差,有的台杂音太大,就跑到房顶上,还是听不清,急得抓耳挠腮。收音机里听评书,使我爱上读古典名著,神往那遥远的古代,有那么多英雄豪杰风流一时意气风发。
父母亲当年使用过的铁锅、火炉子,还有红躺柜等物件我当然也保存着。这些朴素的老物件见证了我们家曾经的贫寒岁月,但那些岁月是我最美好而难忘的岁月,只要亲人们欢聚在一起,日子再清苦也是甜蜜的。我保存的这个火炉子不大,炉膛里最多能放四五斤碎煤块。炉子是邻近的乃只盖乡的一个厂铸造的,炉膛上铸有“乃厂”两个字。虽然是乡镇铸造的,但这个火炉特别通畅,一点都不倒烟炝人。每年快生火炉,我和父亲把火炉火筒取出来,在院子里打扫掉灰尘,一节一节把火筒接起来。当火炉生起来的时候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小屋一下子暖和起来。
在我小时候的院子里,我上小学的时候树已亭亭如盖。等到我上初中的时候,柳树老了,父亲请来木匠把柳树伐倒解成木板,打了一顶大红躺柜。这个红躺柜是我们家最像样的一件家具,三格柜子里有两节放衣服,有一格里放家里重要的票据、钞票或稀罕东西,柜子的钥匙一直是母亲拿着。红躺柜被母亲用麻团蘸着油擦得明亮照人,我记得我和两个妹妹在柜子里玩过捉迷藏,在柜顶上摆放着母亲的梳头匣子和过年敬神的香炉。一年接着一年地过,香炉里的香烟缭绕缥渺,柜顶上的红烛在明亮的红躺柜映衬下,红彤彤的小屋温暖无比。整理老家时,我让人把柜子又重新上漆,摆放到了原先老屋内的位置。
老照片当然是我重点收藏的东西。一张张老照片定格了岁月长河中的一个瞬间,随着岁月的积淀愈加珍贵,就像珍藏多年的老酒一样,充满了时光醇厚而绵长的味道。翻开那些家庭老照片,这一张是我妈妈年轻时的,那一张里父亲才刚刚四十出头,我在这张照片憨态可掬,才一岁多呀……一张张老照片好比一把把钥匙,打开了尘封的记忆闸门,有了老照片,那些远逝的亲人才会永远活在我们心间;有了老照片,那些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才永远是个孩子;有了老照片,那些过往的岁月才能变得又清晰起来。
我收藏的老物件里,有我父亲用过的沙鸡网,好多人绝对没有见过。父亲年轻时不知在哪里学了一门手艺——打沙鸡,沙鸡长得像鸽子那么大小,羽毛是沙灰色,有黑点状的花纹,腿上长着厚厚的毛,我们称它“毛腿腿沙鸡”。每年小雪到大雪之间,大青山后边的草原被茫茫大雪覆盖,成群的沙鸡便来到大青山以南的土默川来觅食找水。这个时候父亲便会穿着大皮袄到野地里张网捕沙鸡,我见他往往是天不亮就出发,天黑下来才回来。我也有好几次和他一起出去看如何支网,如何放沙鸡诱子,如何拉网。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沙鸡越来越少,这网就没用几回。后来父亲上了年纪,这沙鸡网就彻底闲下来,我把它钉在了老家的墙壁上,是一个怀念老爷子的念想吧。
一直珍藏着一个母亲捏的爬娃娃,这是她去世的前十多天捏的。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妈妈大概是从姥姥那里早早学会了剪纸、剪窗花,学会了针线活儿,学会了好多手艺。她十多岁就学会了做饭,学会了做各种花样的食物:面人人、寒燕儿、月饼……每年清明节母亲就捏寒燕儿,中元节就捏面人儿。2002年中元节前一天,久病的母亲突然来了精神,和好面给我们捏了好几个爬娃娃,我们把一些爬娃娃用线穿好挂在了墙上。中元节过后十多天,母亲就在医院里匆匆地走了……这个风干的爬娃娃,我已经保存了17年了,搬家都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收藏好。
“从来往事都如梦”,好多老物件就像久远发黄的黑白照片,是我的追忆又使它重新绘上了色彩,重新变得精神饱满,重新恢复鲜活生机。我哪里能舍得丢掉它们,只有它们才能带我回到回不去的从前,重温早已远去的童年。(殷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