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木
周日陪母亲去买菜,临时便民市场里,一个小菜摊儿引起了我的注意。
摆摊儿的是一位老大娘,她熟练地将大葱的葱叶挽成结,将白菜外表失了水分的边叶剥去,再将水灵灵的胡萝卜头尾对称摞成高高的一排,驻足在她摊位前的人也不少,老年人们不断打问价格,年轻人痛快点,掏出手机就要扫二维码。
母亲买了一块豆腐,站在一侧默默的观望。我问母亲看什么,母亲说,这个卖菜的大姐好像你芹姨。“芹姨”具体叫什么名字其实我并不清楚,但无数次听母亲提起过,她是母亲当年上班时妇女生产队的队长,在母亲的故事里,她是个泼辣要强的健壮女人,她种得一手好菜,能在荒漠里种出娇嫩的西葫芦来。
转眼间买菜的人就多了起来。卖菜大娘忙不过来,扯着脖子“三三、三三”的喊人来帮忙,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伙子拨开人群跑进来,母亲却从这嗓音中识别了故人,惊喜地大叫到:“芹芹!你是芹芹!”
那大娘回过头来看到母亲,也是惊喜的一拍大腿,菜也顾不得卖,就奔出菜摊来握母亲的手。两人握着握着就掉起眼泪来,母亲推搡她:“你快照顾你的摊子吧,我家就住这儿,你卖完菜来家里坐,我给你做饭。”
芹姨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小小的记账本,将我家的楼号和母亲的电话号码记好,擦一把眼泪说:“那你等我,最晚明后天,我肯定去。”
回家的路上母亲不禁又回忆起跟“芹芹”一起工作过的青春岁月,她叹息着说:“都老了呀,芹芹以前又高又壮,干起活儿来顶得上一个半男人。”
母亲说的这段故事我自小已经听她讲了很多遍。1969年,我的父亲转业到地方,带着母亲在乌达安了家,父亲在机修厂当厂长,母亲整个白天都见不到父亲,又是新婚还没有孩子,就琢磨着找份工作。
母亲是个中专生,在那个文化水平普遍不高的年代,算得上是“高学历人才”。矿属小学邀母亲去教书,母亲却担心学识不够,不敢去,于是自己找到了农管区。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乌达地区开发建设也才十来年的光景,远没有今日的面貌,当时四面八方来的上万建设者云集矿区,吃和住都是难题。
母亲回忆,那时候的冬天,新鲜菜是没有的,每逢冬季,各个矿区就要组织大批的人员和车辆,到几百里以外的地方去拉菜,或者等着火车皮调运土豆回来。白菜长途运输都冻烂了,土豆硬得像石头一样。
在此情况下,乌达矿务局决定建设农副业基地,各矿区都划定了农管区。开荒种菜需要人手,矿工家属们就被动员走出家门,组成一支又一支的“娘子军”,母亲和芹姨都是其中的一员,母亲在生产队里当会计,芹姨是妇女生产队长。当时她们住得不远,经常结伴儿上下班。
“那时候哪有交通工具呦!”母亲说。
母亲和芹姨凌晨五点就要起床,披星戴月往地里赶,一走就是一个多小时。春天的风沙很大,把头裹在纱巾里也没用,豆粒大的沙子直往脸上拍。到了地里一看,得!头一天种的秧苗又被风沙埋了,菜地里一片光秃秃,啥都没了。
我曾经好奇去查过相关资料,在母亲所描述的那些时光里,有一个数字甚为惊悚,在某本气象资料里这样记述:“1975年,从3月到7月,8级以上的大风就刮了31次;五六级的大风几乎是一场连着一场。”
荒滩野地里种菜全靠人工挖毛渠、打围堰,可是刚打好,第二天就被沙子埋平了,蔬菜秧苗更可怜,种下去不是被刮走,就是因为沙子太厚顶不出芽来。
“那怎么办?”我问。
母亲说:“那就盖窝窝,挂门帘。”
什么是“盖窝窝”?母亲说,盖窝窝就是芹姨教她的。当时,聪明的劳动妇女们用黄土捏了很多泥窝窝,刮风的时候就一个一个扣在小菜苗上,风停了再移开。
“挂门帘”就是在菜地的向阳侧挖出一个小窑,把菜苗种在窑里,外侧挂一块塑料膜,等这菜苗逐日茁壮起来,再把小窑铲平。
就这样,妇女们磕磕绊绊的种蔬菜,她们趴在“地窝子”里精心地伺候每一株秧苗,风来了就赶紧挡,没有水就深挖渠,然后担水来浇,一副担子四五十斤重,母亲一米五的身材也能担几个来回,芹姨更厉害,她一人顶仨,男人们都没有她麻利。就这样,每年竟也能丰收,至少解决了矿区职工吃菜难的问题。
母亲在生产队工作了五六年,之后我们三个孩子陆续出生,母亲只好回家专心带娃。之后几经搬迁,芹姨这些旧日的伙伴,已经几十年没有再见面了。
芹姨第二天果然上门来了。她比母亲大几岁,看着却比母亲还年轻。母亲说她年轻时泼辣果敢,干起活来不让须眉,果然老了也是声音洪亮,快人快语。
芹姨和母亲回忆她们年轻时在生产队受过的苦,流过的汗,又讲她如何在生产队解散后回家务农。她告诉母亲,如今她承包了几亩蔬菜大棚,种黄瓜、种豆角、种茄子。吃是吃不了的,便大多数送到农业合作社,偶尔也会到便民市场摆个摊卖一卖,挣多挣少无所谓,大棚里水电都方便,年年丰产,就是图老了还有个事儿干。
母亲含笑听着,芹姨与她手握着手,她们的容颜都已经不再年轻秀美,但眉眼之间还藏着当年生产队里“铁娘子”的那股韧劲儿,我瞧着她们,思绪仿佛也跟着回到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