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是被封存在记忆的瓦罐里的,儿时的炊烟,少时的村庄,时光里的珍馐[xiū]美馔[zhuàn],岁月里的陈年佳酿,在其中一一可陈,揭开瓦罐的盖子,被流水时光腌制的所有风霜雨雪、阳光和空气,都会从中跳脱而出,是中年的断章,是快乐和忧愁的典藏。
一缕炊烟
冬日里,尽管细金般的阳光会透过窗子洒在长长的炕上,可东北的天气仍然凛冽,乡亲们走路的步子是快的,说话时的语速也是快的,喜鹊站在门口的老榆树上叽叽喳喳的叫声也是快的,寒冷而清冽的空气之下,仿佛一切都是快的。
母亲忙着往灶坑里填一把柴,尽管现代化的气息早已淹没旧时岁月的痕迹,但睡惯了暖炕的父亲母亲,依然会在每个星光亮起的夜色中给暖炉加把火。火光映红着母亲的脸,看上去暖暖的,炊烟顺着烟囱飘出,在星空下逐渐飘散,宛若一幅悠然而出的图画,挂在空中。看画的心境是平和的,平淡的,清澈的,甚至有些飘逸的,在母亲身边的淡淡的芬芳顺着澄澈的星空四处纷散。
寒冬腊月,炊烟吹起时,母亲勤快的双手在不停地忙碌着。有新年将至的喜悦缠绕其间,也有一年劳作终将划上句号的甘甜。一锅软糯的豆包刚刚上了蒸屉,它们是金黄的,浑圆的,大小适中的,有着原始谷物的香甜,也有着久远的淳朴的味道。母亲盖上锅盖,将锅盖用干净的毛巾捂得严丝合缝,继续加柴,任由火苗宣泄,铁锅里水开的声音咕咕作响,母亲的神情专注和平淡,等待豆包蒸熟的过程,就像等待简单的生活升腾起屡屡希望的过程。夹杂着香味的热气顺着锅盖不断溢出,象征着生活蒸蒸日上的豆包在火苗的烘烤下,开始熟透。
看着丝丝缕缕的炊烟飘散的感觉是幸福的,里面盛满了祈愿的快乐。看着幽蓝的天空中静止不动的星辰的感觉也是幸福的,因为,那里饱含着如星空般辽阔的梦想。品尝着刚出锅的豆包的感觉还是幸福,香甜软糯的味道是人生中挥之不去的一个驿站。
老院里的树木是静止不动,村庄也是静止不动,只有母亲忙着备齐年货的脚步在星空之下走来走去。
从远方归去,重回到老屋,我更喜欢在暖暖的炕上一觉到天亮。酣眠声中,梦是香的,人是醉的,心是踏实的。隔壁屋子里,父亲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每每听来,暗自一笑。
想起一位老友,虽已离乡多年,但远行不忘来时路,故乡的炊烟总是令他魂牵梦绕,故乡的河流成为他一生的情结,想起故乡和故去的父母,他的心便是暖的,悲伤的,人也是充满温情的,温和的。他延续父母的血脉,点燃父母的灯火,重回故乡,打基夯土,重盖老屋,在他的精心打磨下,老屋焕然一新,五间大瓦房拔地而起,他像往常一样,逢年过节必回家乡省亲,逢闲遇空必回家乡休憩,新年里,他家门前大红灯笼会高高挂起,烟火爆竹声声辞旧岁,与发小薄酒一杯,互诉衷肠,一醉方休。醉里童年,醉里分解着人生的苦与乐矣。
或者,不是谁多么留恋老屋,而是老屋更多地承载了童年的印记,是流水时光里的孤岛和唯一,是一个温暖如襁褓的地方。即使是没有地域界限和归属感的人,也并非代表遗忘,而是,习惯了漂泊和异地生活。
编辑稿件时曾读过一篇深深打动我的文章,不是文字有多么华丽多么深奥,相反,文字格外朴实无华,行云流水般娓娓道来作者重返老屋后的情景。老屋的院子长满野草,老屋的门锁锈迹斑斑,作者重回老屋后拼命割掉一片野草,割倒一片还有一片,直到耗尽气力也无法使院落如履平地。用新锁换掉旧锁,但他知道,新锁仍然会生锈成旧锁。作者在老屋住了一夜,也哭了一些,老屋的静寂甚至让人感到恐慌,老屋的空旷让他内心不能踏实,他在梦里梦到了逝去的亲人。
一缕炊烟,仿若父母的根脉,仿若故乡的灵魂,无论一个人走多远,它都会生长在骨殖[gǔ shi],匍匐到血液,并会在某个触动心灵的时刻,跳脱而出。只是远远望去,远方就活了,活在黎明的天际,活在游子的心窝,活成一首诗,活成一组断章。
一方小院
小院是生气勃勃的,时长的,鸡鸭叫声一片,父亲精心喂养着自己的宠物,看着鸡鸭啄食的样子,悠然自得。那棵经营多年的铁树,就那样枝繁叶茂地不离不弃地伫立在父亲身边,和父亲的站姿一样笔直。
夏日里,红色的砖墙脚下会长出一丛一丛的馒头花,馒头花的枝蔓参差不齐,矮的矮,高的高,第一年的种子落在地上,第二年又自顾自地生长起来,仿佛小院就是它们的宿命,父亲和母亲就是它们宿命的源头。
常常的,在夏日磅礴的阳光下,有一大朵一大朵的粉红,恣意地开放着,袅娜着,我以为它们的名字仅仅叫做馒头花,不曾想学名又叫蜀葵,究竟哪里像葵呢,或许是叶子吧。又听说其高可达丈许,花多为红色,故名“一丈红”,这倒是名副其实了。我更喜欢我在老院里听到的关于它们的名字——馒头花,好记,又有些接地气的味道。
有一年夏天,我回家时,母亲闻声从屋里走出,母亲穿着一件带有红色花朵的衬衫,流水般的阳光洒在母亲身上,洒在馒头花的花朵上、枝叶上,那一刻,我感觉母亲的笑容和馒头花绽放的模样极其相似,一瞬间,我竟分不清哪里是花朵,哪里是母亲的笑容。
在小院地面硬化之前,母亲曾在院里开辟出一个小菜园,里面搭满黄瓜架、豆角架,黄瓜秧子上开着金黄色的花朵,像是生长在这个小院落里的我们的小确幸。豆角秧子上结着紫色或者白色的小花朵,像是谁遗落在小院里的小小的笑容。我们随手摘着甜脆的黄瓜,撸一下,白色的小刺儿掉了一地,再撸一下就塞进嘴里吃了,黄瓜嘎嘣嘎嘣响得清脆,贯穿着母亲辛劳的日子,那些注满着母爱的蔬菜,有着别样的味道。随手摘下的豆角,也在一重一重的炊烟里,在细碎的咀嚼声音里,变成了日子的慰藉。
院落的一角,曾经有一棵枝干遒[qiú]劲的枣树,每到夏季,枣树就会开出细小的洁白的花朵,我一天一天地看着花朵张开的样子,一夜一夜地听着花瓣脱落的声音,小枣一日一日地长大变得丰腴变得枣红。我看着大枣成熟的样子,枣树也记录我家的所有秘密,它看着暖阳怎样爬上我家的窗棂并在地面印上精致的图案,它看着忙碌的母亲怎样起早贪黑地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工作着的父亲又是怎样一日一日地风里来雨里去,它看到的,被母亲细密的针脚缝进了时光深处。
小院的后方,曾经有一株梨树,每个春天,它都会开出一树雪白,白的干净,白的纯粹。轻风吹过,树叶哗啦啦地响着,花瓣无声地下落着,母亲的细碎的脚步声从花落声中穿过。
几日前,读到庆山一段文字,她说,“本质上我是个随波逐流的人。在哪里都可以生根开花,没有地域界限,也没有故乡与归宿感。”我一字一句地品读着这句话,这样的随波逐流,其实母亲又何尝不是呢,从年轻时的花落谁家,到后来的生根开花,吃苦耐劳却干脆利落,用自己的辛苦和汗水成就着一个家庭的荣光,也用一生的付出成就着三个子女的梦想。
母亲才是小院里最美的花,永不凋谢的花,充满生命张力的花。父亲才是小院里最遒劲的树,永不弯曲的树,充满生命力量的树。这样的花和这样的树,是老屋最悠长的歌,小院最悠长的味道。
作者:王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