矾水玉头——故乡榆树湾风物记
内蒙古新闻网  21-11-29 16:56  【打印本页】  来源:准格尔文艺

  

妈在,家就在。暑假一到,心里立刻就盘算着回老家,陪年迈的母亲住上一段时间。说“彩衣娱亲”,总觉迂腐做作,不过,一日三餐,从食材采购到营养搭配,做她爱吃的饭菜,这倒不是难事。

  家乡有名叫榆树湾,在中国地图上没有标注,但我每每会指给友人说:诺,从这个黄河的几字弯下来,黄河和明长城交汇点的地方,就是我家。家乡在河北岸,隔着黄河,在南岸的山梁上,顺河流蜿蜒着的就是明长城,当地人俗称为“边墙”的。

  

  上世纪中后叶,这里曾经诞生过鄂尔多斯地区数得着的重工业基地——伊盟国营榆树湾硫磺厂,在七、八十年代鼎盛时期,这里工商业发达,居民过万,风光周围无二。奈何九十年代后的国营老厂历经改制、转型,分流后,这里逐渐落寞下来。紧接着,国家的棚户区改造项目荫及老厂,巧合了高架铁路桥跨跃生活区上方,从此抹去了榆树湾这个行政坐标。徒留无数的感伤记忆。真是山穷水尽时峰回路转,榆树湾固有的老住户们、硫磺厂建设者们一并搬迁到了以西十几里外,建于沙梁上,叫做祥和嘉园的住宅小区中。莫非这就是固守本土的榆树湾老人们的最后安顿之地?辛苦打拼一辈子,吃穿不愁,住进了楼房,儿女们也大都孝顺,老人们该是迎来了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好时光,可惜当年重活累活干遍,营养、医疗跟不上,于是许多人就倏忽逝去,活着的也是添了各种病痛……生老病死,这是大自然不可抗拒的法则,家乡的父老乡亲明白这个道理,于是,能走动的,爱娱乐的还是会走出家门,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或打牌,或下棋,再不济还能找一些共同的话题来聊,人上年纪,脾气倒是修为的格外绵善了,绝少吵闹,夏天找阴凉,冬日晒太阳,日复一日,如此的光景。我每次从外地回来,看到熟悉的叔叔婶子、大爷大娘们,不由得就想起当年他们的相貌和具体住所,和他们的孩子们——斯人老去,孩子们大多在外地打拼。心中不由生出无限的惆怅。再移步到曾经的榆树湾硫磺厂,已然绝少人气,但见草木丛生。我只能凭借着脑海中的记忆,来确认当年的生活区、厂部、商业区的具体位置了。

  

  “记得你们家一出大门,那地里种的矾水玉头真好吃了……”

  这一天上午,端的是天高云清。在祥和嘉园小区北广场,七十多岁的周大夫遇到了八十大几的张家大娘,客气的攀谈起来。这周大夫祖居浪上村,五十年代浪上村被国家征用、改造成了榆树湾硫磺厂主生产区的“磺炉湾”,周大夫也就跟着父母亲全家入了硫磺厂,从此改籍成“市民户”,后来学医,服务于一方乡亲。上世纪五十年代,那张家大娘嫁到榆树湾东头的红泥窑湾、紧挨着浪上村的东沟西边高地上的张家大院。那张姓人家也是榆树湾的老住户,五十年代时,全家入厂成了市民户。听了周大夫的话,大娘愣怔了半晌,然后是腼腆一笑,许是想起了自己十几岁时刚刚嫁过来时榆树湾的模样?或许还想起了当年正值“惹人嫌”年纪的周大夫们曾经在自己婆家那种着“矾水玉头”的地头转悠?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旁,听得一头雾水的我赶紧缠住两位长者,听他们讲那早已经绝迹的“矾水玉头”。哪里还顾得上张家大娘嗔怪我,强调应该称她为“婶婶”的——前些年回来就被责怪了一回,我没在意。她嫁给了我奶奶的亲弟弟的孩子,我们正儿八经还沾着亲呢,我妈给我认真讲解了一番。

  1872年的清同治版《河曲县志》中记载了当时托管于山西河曲的河西村庄(今天属于内蒙古准格尔旗的龙口镇、十里长滩等),河西一百多个村庄分为八牌,其中第五牌是故乡榆树湾为首的以东、以北村庄。里面这样写到:榆树湾、必墕、东沟村均距(河曲)县城三十里;石匣沟、浪上村分别距城三十五里;井沟子距城三十六里,这是目前可见的家乡一带纳入国家行政区划的最早历史记录。读上述文字,我们可以明白,该县志对于当时河西地区形成不久的自然村落的记载还很粗放,几乎有人住的自然村落就被独立录入。根据距离和名称判断,当时的故乡榆树湾一带应该是以石匣沟为界,沟西是后来的榆树湾村,沟东称做东沟村,也就是后来成为榆树湾硫磺厂生活区、被称呼为“红泥窑湾”的地方。至于“必墕”村的位置,无法确认,不过,同处距城三十里的位置说明这三个自然村紧挨着,等到家乡一带以后有了至少五里一村的约定俗成或者是官方规定,就统一为榆树湾这个地名,其他两个村名不复使用并逐渐被人遗忘了。井沟子村应该在今天的榆树湾东北方向的南窑梁村一带,延伸向黄河南岸的井沟子将北山一分为二,成为红泥窑湾和东边的浪上村的自然分界线。

  黄河水不分昼夜的从家门口流过,但北山下东沟村的不多的农田却够不上那水。这时候,从井沟子里流出来的一股涓涓清流就成了最保险的灌溉水源。那水从沟两侧的石山缝间汩汩而出,清澈中带一抹绿色。先民们早就知道,山中有矾矿石存在,泉水中溶入了矾,于是呈现出绿色,那味道却是又酸又涩的,不能饮用,向来更不曾见鱼虾踪影。水量虽说不大,但农忙时节,沟门处用一领又大又破的羊皮袄堵着出水口的浅坝也是一日三放水,浇灌着附近沟西侧北山与南河畔黄河间、后来成为榆树湾硫磺厂厂部、保健站、以及平房家属区的那块土地。

  

  说到矾水,那就不能不顺便说道说道初创期榆树湾硫磺厂的一个生产部门,没错,就是土法熬青矾的青矾车间,成立时间该在六零年前后,工作地点就在张家大娘家东头高塔处。露天下,特制的灶台上固定着一口特大号铁锅,工人们顺井沟子沟进去,从山里面掏出矾土矿石,然后适当破碎后,放入那大铁锅里边熬,经过长时间土法熬制后,高浓度的矾水被倒入特制的水泥池中,最后结晶出晶莹碧绿的矾,成品被存放在附近做小买卖的张姓人家后面的一间旧石窑里。青矾车间里干活的主要是女工,重体力的营生由男人们干,不过,那个年代,硫磺厂的工种又有几个是轻体力的呢。号称“铁娘子”的康凤英阿姨在这里干过,几回回听硫磺厂女工们讲起,康阿姨那干活泼辣劲儿,在五七厂家属工中数得着。我妈妈当时也已经入厂,不过她为了多吃几斤供应粮,选择了下砂窑去搬运砂子,在当时,井下作业算重体力活,国营上每月给下井女工都吃40斤粮呢。母亲从小就在河对岸的梁家碛砂窑上捡过砂子,熟悉矿山的各种营生,六零年前后正值二十左右的年纪,浑身使不完的劲儿。老来和我诉说起来,还清楚记得那时候工人是用窑扁担来搬运矿砂,干的活儿又累又脏……说着说着就要动感情,惹的我赶紧安慰她一下。后来硫磺厂逐渐转为以生产硫磺为主业,大概由于熬青矾成本过高,销路不畅等,于是没几年就被叫停了,停产后若干年间,存放在石窑中未销售的成品日久凝结成一坨,冷冷清清的,无人问津。说来奇怪,自从硫磺采矿区的一天天扩大、掘进,井沟子里流淌了不知多少年的矾水竟然断了流,再也难见一面。硫磺厂的子弟们又有多少记得熬青矾这件事情?

  

  伴随着整个红泥窑湾改造成为厂部、家属区,矾水玉头也从此失去了种植的土壤。回过头来,再说那“玉头”,学名为“球茎甘蓝”,今天多称呼为“苤蓝”。“球茎”说形,甘谓之甜,蓝则是描述它的叶子多为蓝色,各地称呼不一。俗称“甘蓝”的作物在唐以前就从西域引了进来,从汉地少有,逐渐在北方沿甘肃、陕西、宁夏、山西、河北……一路向南传播下来。到元代成为菜园常见蔬菜品种,以食用叶片为主。

  最早记载中国人栽培食用球茎甘蓝的是明代河西走廊地区的方志。《明一统志》(1461年)中记当时甘肃土产有“茄莲,叶似蓝,根似萝蔔,味甜脆”,区别于当地另外一种农作物圆根“似萝卜而圆,青色,味甘苦”。其实就是说球茎甘蓝与蔓菁的区别。早期,球茎甘蓝在北方多被称为“擘蓝”。擘,音bo,就是用手掰下来的意思,这在家乡正是方言pie的动作,对应着“苤蓝”。明王象晋《二如亭群芳谱》(1621)中记载:“擘蓝,叶色如蓝,叶可擘食,故北方谓之擘蓝……”同时代徐光启的《农政全书》中更详细写其“四时可种,四时可食,大略如蔓菁也。但食根之菜如芥、芦菔、蔓菁之属,魁皆在土中,此则魁在土上为异耳……”说明了“擘蓝”在明时尚以吃叶为主,后来吃根,又以“魁”结于土上,这异于传统的蔓菁、萝卜一类。

  

  进入清代以后,球茎甘蓝的种植在北方各地扩展开来,并逐渐向南扩展。再读民国以来的各地记载农作物的书籍,可见河南“俗称擘蓝”,山东有“擘蓝,一名擘蓝疙瘩,”山西有“甘蓝,俗名撇蓝,亦称玉蔓菁”等。种植普及后,各地纷纷形成了当地有名的品种,诸如甘肃苤蓝,宁夏吴忠大苤蓝,山西大同、怀仁松根,河北邢台青皮玉头,内蒙古巴彦苤蓝、包头扁玉头等都是当时当地名优农产品。

  盛夏时节里,普通百姓家每天必吃的主食无非糜米酸饭、亦或玉米窝头,生活再单调不过。这时候,一盘又嫩又脆,甘甜无比的凉拌玉头丝呈上餐饭桌,那绝对是一抹亮色,令人顿时食欲增加不少。不过,对于当年硫磺厂住三排工人宿舍的单身工人们来说,玉头和蔓菁的作用显然不止于时令小菜,而是工人食堂里一年四季不可断供的佐餐烂腌菜、腐酱菜的食材,用当地话讲,那可是吃的一道壑廊了。

  鼎盛期的榆树湾硫磺厂大食堂灶上,每天至少有好几百单身工人吃饭,工人们每天早上的酸粥,没有腌菜就着,怎么安慰自己的胃口?每年霜冻前后,磺厂车队要整卡车的往回拉蔓菁、玉头,小山一样堆在大食堂大院里后,厂里高音喇叭一吼,于是五七厂的女工们就纷纷到大食堂院里,帮着厨师们加工这些蔬菜,从清洗、削砍到入缸腌制。通常蔓菁、芥菜疙瘩一类多和胡萝卜、叶菜擦丝腌制,这个用量最大,整缸整缸的做。按照老家人的说法,蔓菁芥菜胡萝卜搁一起揽味,做出来的烂腌菜不再有苦味辣味,反而几乎是家家户户必备的佐餐蔬菜;玉头在当年算细菜,通常是切成大块,配些黄瓜什么的,做成腐酱菜来吃,这个数量有限,却要省着吃。

  当年家乡一带,相较苤蓝,蔓菁的种植历史更悠久,乡民对蔓菁更熟悉,感情也更深吧。蔓菁的营养价值很高,在我国栽培历史悠久。《诗经·邶风·谷风》中有:“采葑采菲,无以下体”,葑即蔓菁。汉代称蔓菁为“芸苔”,或称“胡菜”,已经在民间广为种植。东汉人服虔《通俗文》载有:“芸苔谓之胡菜。”《农政全书》说:“胡菜,羌、陇、氐、胡多种此菜”。而羌、胡在家乡一带的存在乃至活动历史悠久也是不争的史实,这也是蔓菁在故乡一带深受喜爱的佐证吧。昔日的家乡,日子过的苦,“勤俭”是乡民们自夸、夸人的口头禅,辛勤劳作一年,能吃到新鲜蔬菜的时候总是短暂。霜冻一过,家家户户就要做烂腌菜,先民们过惯了苦日子,连蔓菁櫻子也舍不得抛弃,要放进去腌菜,这就是一种“俭”吧?不似今天,只用蔓菁块茎擦丝,然后加入芹菜一类,这样腌出来的菜既有形,又增添了独特的香味。

  清明一过,天气一天天热起来,烂腌菜就不容易存放,捞出来,蒸成红腌菜,晒干了继续吃……吃罢烂腌菜,腐酱菜就要续上来,天年不好时,它甚至会被当做救急的菜。水中放入甜酱、花椒、食盐,慢火熬成糊状,然后把稍经晾晒、切成片块的蔓菁、玉头放进去腐酱瓮中腌制,这个甚至可以保存好几年,时间久了,瓮中会孵化出蠕动的白色虫子……那也是当年寻常百姓看惯的光景,竟然没影响了食欲!这菜究竟是“孵”酱菜?还是“腐”酱菜?我倒要请教一番了。现如今,当地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新鲜蔬菜,于是做腐酱菜的传统也快要失传了

  

  家乡准格尔旗马栅、榆树湾一带,地处晋陕蒙三省交界地带,虽然明、清以来的河曲县志中不见种植苤蓝的记载,但是周围的山西保德、神池县,陕西的府谷、神木都有种植它的明确记载,应该是也小范围传种到了当地。及至清政府放开西草地,走西口成一时之潮流,当地行政由河曲代管时,来自山、陕的农户自然就将那苤蓝带到了榆树湾,于是也就有了定居在古镇榆树湾最东边的张姓人家的试种乃至“矾水玉头”的诞生了吧。现如今,家乡一带苤蓝的种植面积早就超过蔓菁,苤蓝产量高,口感又好,农户们何乐而不为?不过,苤蓝生长期过长,或者遇到超过摄氏30度高温的天气时,果肉内就往往出现木质纤维而影响食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故乡榆树湾的气候没有现在炎热,再加上有特有的“矾水”浇灌,于是才造就了让当地人念念不忘的“矾水玉头”吧。说起来,这“玉头”的叫法还是随了内蒙古包头一带的称呼。

  那么,令周大夫念念不忘的吃矾水玉头的情景该是什么样子呢?明晃晃的太阳下,炎热的夏日里,找一块青石盘,这个当地不缺。两手捧定那矾水玉头,不轻不重的在盘面上“啪”的一磕,玉头立马脆生生的裂成几块,果肉白中透翠,里面的水分瞬间就会细细的布满在裂开的面上,咬一口,又脆又甜,紧咬几口,口腔中玉头顿时碎成细小的颗粒,绝无藕断丝连,酥爽!而那饱满的水分绝对是盛夏里“一打凉二泻火”的圣物了。

  仔细回想起来,位于北山和南河畔之间的家乡榆树湾,南北直线距离不过一里,明末清初前的史料中不见其踪影。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前,这里还没有成立硫磺厂,依然是传统农村时,本来适合耕种的良田就少,又自然灾害频仍,属于“十年九不收”的地方,住在这里的人们要夏防山水,冬御凌汛。如此说来,那矾水玉头也是“破衣衫”里盛着的那“清风”一缕了,所以才令时人久久难忘,珍藏在了记忆深处---可惜,我辈无福一睹,更甭提享用到它了。文/赵金贵


[责任编辑: 韩伟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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